小词余力开新境，千古豪苏擅胜场

  叶嘉莹讲授

  陆有富整理 于家慧审校

  苏东坡的疏放

  苏轼的作品中，流传最广的就是《念奴娇·赤壁怀古》。

  “大江东去，浪淘尽，千古风流人物。故垒西边，人道是，三国周郎赤壁。乱石崩云，惊涛裂岸，卷起千堆雪。江山如画，一时多少豪杰。　　遥想公瑾当年，小乔初嫁了，雄姿英发。羽扇纶巾，谈笑间，樯橹灰飞烟灭。故国神游，多情应笑我，早生华发。人生如梦，一尊还酹江月。”

  这一首词，因为流传了很久，所以有一些版本的不同，比如最后几句，有的是“人间如梦”，郑骞先生的《词选》是“人生如梦”，我认为“人生”这两个字是比较好的。在正式地讲这一首词的内容之前，我还要顺便说明一点，苏东坡这个人当然是很潇洒了，所以他有的时候是很疏放的。疏放者，就是不拘小节，对于那些很细小的事情，他不大注意。

  这种不拘小节的态度，还不是因为苏东坡有道家的修养，其实儒家，就是孔老夫子，也曾经说过：“言必信，行必果，硁硁然小人哉。”他说有些人，就专门在外表上注意，他说过的话，一定要守信用，他做一件事情，一定要有一个结果。“硁硁”，是又小又硬的石头。对于古圣先贤的话，不能够断章取义去了解，一定要从整体上去了解，你说他说了“言必信，行必果，硁硁然小人哉”，那我们说话都不用守信用了？不是这样。孔子还说过：“人而无信，不知其可也。大车无輗，小车无軏，其何以行之哉？”他说，一个人如果没有信用了，真不知道他是否可以做成事。一个人如果把信用失去了，那么这个人就失去了他的立足点，就如同车一样，没有车轮子，没有车辙，怎么走路？所以，他一方面说，人是要有信的，一方面又说“言必信，行必果，硁硁然小人哉”。这中间有一个尺寸的衡量，断章取义只看一面，那是不对的。

  苏东坡这个人，有疏放的一面，也有坚持的一面，所以他有时候真是不拘小节。就拿这一首词来说，标题是“赤壁怀古”，怀什么古？赤壁是三国时代周瑜破曹兵的地方，可他所写的赤壁，并不是当年周瑜破曹兵的赤壁！所以，第一个，从题目你就能看到他疏放的一面。郑骞先生在《词选》中说，叫做赤壁的山有四个，都在湖北省。一个是在嘉鱼，这是真正周瑜破曹兵的所在，一个是在黄冈，就是苏东坡所到的那个赤壁，一个在武昌，还有一个在汉阳。苏东坡《前赤壁赋》《后赤壁赋》中所说的赤壁，都是他在黄州时所去的黄冈的赤壁。

  你以为苏东坡真的弄错了？他真的把黄冈的赤壁当做嘉鱼的？他明明知道的，所以这首词开头说，“大江东去，浪淘尽，千古风流人物。故垒西边，人道是，三国周郎赤壁”。“人道是”，有人这么传说，有人说是，不一定真的就是。他并不是不知道，不过他不在乎，他就这样用了。我们以前讲大晏的一首词，词的题目是送给一个唱歌的人，“赠歌者”。我们说这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，是借别人的酒杯来消除自己胸中的一种感慨、不平。浇胸中块垒，就是古人说的找个好题目来作诗，你找一个题目，可以发泄你心中的胸襟、怀抱、志意、感慨。苏东坡觉得要是把这个黄冈的赤壁看做嘉鱼的赤壁，就可以感慨古今的盛衰。这是苏东坡的一处疏放、不拘小节的所在。

  还有一处苏东坡疏放、不拘小节的所在。这首词的中间，就是第二段的开始，有一个特别的名字，叫做“换头”。什么叫做“换头”？我们以前讲过，词是配合着音乐来歌唱的，而短小的词，中间没有空格，只有一个乐章、一段乐曲。有的词中间有空格，那就是有两段乐曲。当两段乐曲的时候，前面那段乐曲叫做“前阕”，后边的乐曲叫做“后阕”。两个曲调之间的空格那里，你会发现，有的时候，它前半首的格律跟后半首的格律完全一样。比如冯延巳的这首《鹊踏枝》，又名《蝶恋花》：

  “谁道闲情抛掷久。每到春来，惆怅还依旧。日日花前常病酒，不辞镜里朱颜瘦。 河畔青芜堤上柳。为问新愁，何事年年有。独立小桥风满袖，平林新月人归后。”

  他前半首字数是7-4-5-7-7，后半首字数也是7-4-5-7-7，不但是前后阕每一句的字数一样，句数一样，而且每一句的平仄都是一样的，前一段的乐曲跟后一段的乐曲完全一样。可是，有的时候，像《念奴娇·赤壁怀古》这首词，它后一段的字数、句数、平仄，跟前一段不一样了，那么第二段的开始，就叫“换头”，就是换了不同音乐的调子。这其实是关于乐曲的格律，我对于这方面没有讲得很仔细，因为我们现在没有教大家作词。还有更长的调子，不只是分成两段，它的词是分成三段，就是第一阕、第二阕、第三阕，分成三个不同的乐章。这又有不同的情形，有的每一段都不同，还有的前面两段的字数、句数、平仄都一样，只有第三段不同，这种情形有另外一个名字，叫“双拽头”。这个“拽”，就是在前面拖的一样，好像有两个头在前面拖，把第三段拖出来。

  现在我说“换头”。你注意，“遥想公瑾当年”，6个字，“小乔初嫁了”，5个字，“雄姿英发”，4个字，所以这首词在换头第二段的开始，字数是6-5-4。我这样说是什么缘故呢？因为苏东坡所用的，不是《念奴娇》词牌的正体。《念奴娇》真正的格律，不是这样的。我们看一个比较正式的《念奴娇》的格律是什么样子的。辛弃疾的一首词，也是《念奴娇》，在第二段的开始，他说“闻道绮陌东头”，也是6个字，跟苏东坡一样，后面说“行人曾见，帘底纤纤月”。他是6-4-5这样断句，这是《念奴娇》词调的正体。苏东坡这首词不是正体。

  我们今天是讲苏东坡在形式上，有他的疏放所在。我们上次讲他内容的疏放，现在不止是如此，所以我们要讲他，一定要讲他这个人，因为他文学的表现，就是他人格的表现。不但他的词的内容、情意，是他人格的表现，而且他把词的形式都影响了。

  我们再看苏东坡的《水龙吟》，只是看它的形式。最后三句是：“细看来，不是杨花，点点是，离人泪。”“点点是，离人泪”是6个字的句子，可是你念的时候呢，是3-3的停顿。我们再看一下辛弃疾的一首《水龙吟》，最后是“问何人又卸，片帆沙岸，系斜阳缆”，是5-4-4的停顿。还有一首《水龙吟》：“古人兮既往”，5个字，“嗟余之乐，乐箪瓢些”，都是5-4-4的停顿。可是你看，苏东坡的这首《水龙吟》是3-4-3-3的停顿。“细看来，不是杨花，点点是，离人泪。”你把这些都加在一起，也是13个字。现在我要提醒大家的是，在长调的词里边，它有很长的长句。事实上，这13个字是一句。因为不能够一口气念13个字这么长，所以中间有停顿的地方。因此，凡是长句，它有一个习惯性的停顿。像辛弃疾所用的5-4-4，是习惯性的停顿，苏东坡所用的3-4-3-3，是一个例外的停顿。

  我们说回这一首词，“遥想公瑾当年，小乔初嫁了，雄姿英发”，这个情形，跟他《水龙吟》的情形，是不是一样？就是根本上是一句长句，只是停顿的节奏跟习惯不同。这两种情形他都把正体破坏了，可是他破坏的情形是不是一样？我要告诉大家，不一样。怎么不一样？《水龙吟》那一首词，“细看来，不是杨花，点点是，离人泪”，从文法上比较清楚。可是，如果你在念的时候，你可以把这首词还按照原来的习惯停顿，“细看来不是，杨花点点，是离人泪。”你可以这样停顿，不是绝对不可以。可是《念奴娇》这一首词第二段换头开始的三句，你如果念成习惯的停顿，就变成“遥想公瑾当年，小乔初嫁”，然后5个字，“了雄姿英发”，是不可以这样念的。所以，这首词跟《水龙吟》那句是不一样的，是完全破坏了正格。

  这就是为什么有人批评苏东坡的词，说苏东坡的词唱起来的时候，可以拗折人的嗓子，就是很难唱。因为他那个停顿、节奏，跟音乐的正式歌唱的节奏，不是完全相合。你说苏东坡就完全不懂得音乐？也不是的。只是苏东坡这个人比较疏放，他不拘小节，他这样说方便，就这样说了，这是我们讲他的形式方面的疏放。

苏东坡词中的胸襟与怀抱

  现在我们来看这首词的内容。“大江东去，浪淘尽，千古风流人物。”我们上次曾经说过，柳永在词的形式方面是有开拓的，而苏轼在内容上，给了词一个非常大的拓展。因为词从五代以来，像我们所讲的温、韦、冯、李，一直讲到柳永，柳永的词虽然在形式上拓展了，可是他所写的内容还是伤离怨别，还是儿女相思怀念之情。他在形式上有拓展，可是内容上没有很大拓展。而苏东坡所写的词，是他的胸襟、怀抱，人们赞美他说“浩气逸怀”，他的那种“浩”，是博大，他那种博大的、疏放的、开阔的精神，他那种潇洒的、放逸的怀抱，都写到词里来了，所以他在词里可以感慨古今。这是对于词的内容的一个很大的拓展。

  比如说，同样是写江水，李后主他的国家南唐是在金陵，就在长江边上。李后主在五代词人里，也是在内容上有拓展的一个词人，他曾经写过“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”“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”。我之前讲过，李后主把词的意境扩大，是因为他的纯情。他完全是以他自己个人的内心去体会，去感受，只不过因为他是纯情的，所以他的体会、感受，比别人更深刻，所以他以他个人的、一己的、内心的深刻，而好像是包容了整体的。可是他这种包容，不是他真的跳出来、站在上边，看到整个人生，他只是以他自己内心的一点深刻的感受，使我们感受到这么深刻的一种感情。这就是李后主。

  可苏东坡不是的。苏东坡是真的对人生有很开阔的看法。他开口就不凡！我们从五代讲到现在，谁说过“大江东去，浪淘尽，千古风流人物”？没有人。从来没有人说过这样开阔的、博大的话。滔滔滚滚的江水，它是这样雄伟、宽广、博大的样子，有一种历史的、时间的哲理性的象喻在里边。我不是勉强给它加上去的，凡是诗人跟词人的作品，它本身是有多少就是多少。

  之前我说不喜欢王维，不是完全从道德的观点来看的，是你如果真把王维的诗拿来读的话，会发现他只能写眼前的大，只能写大自然的景物。王维这个人，对于人事，他没有魄力，没有感情，凡是他写人事的地方，都不够深入。他只能写大自然的景物，写得好，可是人事，他写得不好。所以，我们不赞成他，不是说只是他的品格不好，是说他的诗，在精神、感情的深厚博大这方面，有缺欠。他的文学所达到的成功的境界，就有了一个限制。

  你看苏东坡所写的，“大江东去，浪淘尽，千古风流人物”，苏东坡的精神怀抱，才能写出这样的句子。他说，在那滔滔滚滚的江水之中，在那波浪的起伏之中，淘走冲刷尽多少千古以来的英雄人物。这个“风流”，现在一般人用得很不好，其实古人说过这样的话，“唯大英雄能本色，是真名士自风流”。所以，“风流”者，其实像苏东坡这样的人，才可以称得上“风流”。

  苏东坡曾经写过一篇文章，谈到作文章的道理，他说：“大略如行云流水，初无定质，但常行于所当行，常止于不可不止，文理自然，姿态横生。”他说你写文章，就像天上的云彩在飘浮，像地面上的流水在流逝。天上的云的飘浮是自然的，地上的水流也是自然的，所以“行于所当行”，你所走的就是自然的一种趋势。“止于不可不止”，你所停止的，是自然要停止的地方。就是说，你文章里没有勉强，没有造作，没有虚伪，这才是“风流”。“千古风流人物”，他所说的“风流”的人物，真是那些英雄豪杰之士，真是那些才气过人的人。

  如果是李后主来写，“林花谢了春红，太匆匆。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。胭脂泪，留人醉，几时重”，李后主写的也是人生的短暂无常，是“胭脂泪，留人醉，几时重”。“浪淘尽，千古风流人物”，所以“几时重”。而且，李后主所写的，只是他个人所体会到的生命短暂。苏东坡所写的那个“几时重”，那个流逝的、不再回来的是千古的人，而且是千古的风流人物！多少有才情的、多少最美好的人，就这样消逝了。所以，说到悲哀和感慨，苏东坡所举出来的，比李后主更高。

  李后主所说的，只是无常的一点，而苏东坡所说的，不是一个人的无常，是“千古”。“大江东去”跟李后主的“人生长恨水长东”，同样是写无常的悲慨，可是你看，李后主所写的无常的悲慨，是非常深刻的。苏东坡所写的，就是在悲慨之中，都不是消沉的，他就是写悲哀，都是发扬的，这是苏东坡非常特殊的风格。你看他写无常的悲慨，把无常、悲慨写得这样的开阔，写得这样的博大，写得这样的豪放，这就是苏东坡。

苏东坡理想中的周瑜

  苏东坡这个人，他的词，其实也很有章法。他说是“赤壁怀古”，所以开头好像是“漫言”，是“千古风流人物”，然后他把这风流人物给集中到他的赤壁的环境里。他说在赤壁山下的千古风流人物，最有名的是谁？就是当年破曹兵的周瑜。曹操当时带着号称八十万的军队，顺江而下，来到了赤壁，周瑜带兵跟他抵抗，“故垒西边，人道是，三国周郎赤壁”。垒，就是“军垒”，作战的时候，他们都会堆积一些石块，构成一个堡垒的样子，军士可以居住、隐藏在里边，然后出兵打仗。这个驻兵的堡垒，是“故垒”，他说在这个赤壁山上，有一些军垒。在那军垒的西边，“故垒西边，人道是”，人家说，“三国周郎赤壁”。

  这“三国周郎赤壁”，有版本的不同，我们这本书上的注解也提到了，说有人说是“当日周郎赤壁”。书中引用《艇斋诗话》说：“东坡‘大江东去’词，其中云：‘人道是、三国周郎赤壁。’陈无己见之，言‘不必道三国’，东坡改云‘当日’。今印本两出，不知东坡已改之矣。”陈无己是苏东坡同时代的人，他告诉苏东坡，你不一定要指出三国，东坡就将“三国”改成“当日”了。所以现在的印本是说有“两印”，有两种不同，他说是不知道东坡已经改成了“当日”。我不赞成这个说法。“人道是，三国周郎赤壁”，要这样明明白白地点出来，才更加有力量，你只是说“当日周郎赤壁”，不够清晰、不够明白、不够有力量。你要强调赤壁大战，那是三国时最有名的战争，所以要说“三国周郎赤壁”，才更加有力量，更加鲜明。再看后边，“乱石崩云，惊涛裂岸，卷起千堆雪”，真是有力量。他说，山上的那个山石，这样锋锐，“崩”是崩裂的意思，好像要“穿空”了，他说这个高起的山石，好像要把天上的云彩都穿空了，“乱石崩云”。“惊涛裂岸”，他说飞扬起来的波涛、江水上的波浪，很强大、很有力量，好像要把江岸都击得碎裂了。“卷起千堆雪”，他说看那浪花四溅，好像雪花一样，就是“千堆雪”，这几句是非常飞扬的词句。他后边说“江山如画”，你看江山这么美丽，“一时多少豪杰”，当年在这个赤壁的江边有多少豪杰！

  “遥想公瑾当年，小乔初嫁了，雄姿英发”，他点明是周瑜，是“三国周郎赤壁”。他前面把他的开阔、博大，他的飞扬、豪放表现出来了。换头，你要知道长调的词，如果你总是不变，总是这样一直写下去，那么这个词反而变得很单调了。所以他才会在开头飞扬以后有平静，在豪放以后也有婉约，“遥想公瑾当年，小乔初嫁了，雄姿英发。羽扇纶巾”，他中间有“纶巾”，也写到儿女之情，写得非常纤细、婉约。当时，孙吴有一位姓乔的人，《三国演义》中称他做乔国老，他有两个女儿，一个是大乔，一个就是小乔，这是当时孙吴最有名的两个美女。大乔嫁给了孙策，小乔嫁给了周瑜。

  “遥想公瑾当年，小乔初嫁了”，是小乔刚刚跟他结婚以后不久。“雄姿英发。羽扇纶巾”，他写的周瑜，一方面写他的“雄姿英发”，一方面写他的“羽扇纶巾”，这个“纶”字，在这里念guān，不念lún。纶巾，是一种丝巾，一种丝跟锦织的头巾。魏晋之间的名士，他们常常要表现一种悠闲的、潇洒的风度，他们不是把头发梳得很整齐，戴一个很正式的帽子，他们是把头发梳在上边，用一个丝巾在这里一绑。你看中国古时候的画，有很多画山间野老、隐居之士的，比如说画陶渊明，他就戴着一块头巾。因为古代男子留长头发，把头发绑在上面，就绑一个头巾。“羽扇纶巾”，这是苏东坡理想中的周瑜，当然在中国史书中，形容、描写周瑜不但有谋略、能够作战，而且也非常有文采。所以说“大江东去，浪淘尽，千古风流人物”，非常有才气的一个人物。而且周瑜还懂得音乐，古代有这样的话，“曲有误，周郎顾”，说如果你弹曲子的时候弹错了一个音节，周瑜每次听出来，都必定会回头看演奏者一眼。

“多情”的不同理解

  后边有一句在句法上跟内容上都很成问题，就是“故国神游，多情应笑我，早生华发”，这是我们书上的标点。可是按照《念奴娇》这个词调的平仄的句法形式，这句的标点应该是：“故国神游，多情应笑，我早生华发。”

  我说过，凡是长调的、比较长的句子，有的时候是声音的、音律上的停顿，有时候另外还有文法上的停顿。按照音律上的停顿，应该是“故国神游，多情应笑，我早生华发”。我们书上的标点，是把“我”字断在前面，“故国神游，多情应笑我”，按照文法上，好像这样比较通顺，可是按照音律上的停顿，这个“我”字连在后边，也可以通。其实文法上这样也通，说“我早生华发”。那么，这两种标点是不同的。我说过，苏东坡的长句子的词，常常不见得完全是按照音律上的停顿，所以两种标点都是可以的。因为有两种标点的不同，所以就引来两种解释的不同。

  一种解释，郑骞先生编的《词选》里是这样讲，他说“多情”指的是苏东坡的妻子王氏。苏东坡第一个妻子姓王，跟他结婚以后11年就死了。苏东坡后来写了很多首诗词来怀念他的妻子，有一首很有名的《江城子》，第一句是“十年生死两茫茫。不思量，自难忘”，就是我不用特别说是怀念你，可是我自然就不能够忘记你，写得很好的一首词。我现在说这个，是什么缘故呢？因为郑骞先生认为，这个“多情”，指的是苏东坡死去的妻子王氏。他认为，“故国神游”是苏东坡说假如我的精神、灵魂回到我的故国去。所谓“故国”，郑骞先生认为指的是“蜀”。因为苏东坡是四川眉山人，所以他说“故国神游”，是说苏东坡说，如果我的精神回到我的“故国”四川，“多情”他说是我的妻子“应笑我”，笑我什么？笑我“早生华发”。华者，是说像霜华，就是像霜的花，是白色的。你看外边这些不管什么颜色的建筑物，也许屋顶本来是咖啡色的，可是如果早晨有一层霜的话，咖啡色的屋顶不就变成白色的吗？所以，人的头发，本来是黑的，可是你头发如果白了，上边好像洒了一层霜一样，所以像霜华的头发，就是说白色的头发。这是郑骞先生的意思。我原来在台大教书的时候，郑骞先生也在台大教书。郑骞先生的意思是，前面是说的周瑜，“遥想公瑾当年，小乔初嫁了，雄姿英发。羽扇纶巾，谈笑间，樯橹灰飞烟灭”，你想周瑜当年，英俊而且年少，刚刚跟小乔结婚，就能够把曹操号称八十万的大兵打败，是“樯橹灰飞烟灭”。你看苏东坡写战争，“谈笑间，樯橹灰飞烟灭”，就是说他在指挥军队的时候，没有很紧张，没有很恐慌，他是在潇洒自如的谈笑之间，就把敌人的八十万海军战船烧得灰飞烟灭。

  每个诗人的个性不同，所以他们在描写、表现时候的风格，自然就不同了。杜甫写战争：“血作陈陶泽中水。”他说这些人死了，他们流的血化作陈陶泽中的流水。“青是烽烟白人骨”，他说战场上多少死尸，那些烧的火还没有完全熄灭，青的是烽烟，有的人肌肉已经烧光了，留下来白色的是“人骨”。“群胡归来血洗箭”，他说敌人胜利了回来，血洗了他们的弓箭，武器上都带着淋漓的鲜血。而这些鲜血，都是什么人？都是唐朝的年轻人——本来这首诗的题目叫《悲陈陶》，第一句“孟冬十郡良家子，血作陈陶泽中水”，孟冬季节，十郡这么多的良家子弟，一天之间，他们的血都变成陈陶泽中的流水了，都被烧成“青是烽烟白人骨”。杜甫在中国诗歌的传统上，是一个很有觉醒的人，就是说很有反省、很有觉悟、不避丑拙的诗人。

  我以前也曾经提过，一般诗人，总以为写风花雪月才是美的，不肯写丑恶的、笨拙的、鲜血淋漓的。杜甫是面对艰难困苦来写的。所以天宝的战乱，唐朝那么多诗人之中，只有杜甫反映的悲哀的、痛苦的、现实的情景最多，因为他的性格有这种面对现实的勇气，而且他有这种能力用诗表现出来。这是杜甫的一个特色。

  但是同样写战争，以苏东坡的性格，他的潇洒、他的超逸，“谈笑间，樯橹灰飞烟灭”，就把一场大战，多少死伤，写得非常潇洒！而在这个潇洒之中，不止是表现了苏东坡的潇洒，还表现了周公瑾的那种英俊年少，那种建功立业，那种不平凡的才能。

  这是接着周瑜下来。我现在要回来，他说，我苏东坡今天已经年将半百了，苏东坡贬到黄州去的时候，是四十多差不多到五十岁的时候。我们都知道，苏东坡被贬到黄州去之前，曾经经过了一次文字狱，被关在监狱里边，几乎被杀死了。所以，他说我年将半百，满头白发，一事无成。郑先生的意思是，“我”的精神回到四川眉山，我埋葬在四川眉山的那个多情的妻子，应该笑我是“早生华发”，“我”还没有到五十岁，就已经是满头的白发了，而且一事无成，几乎被关在监狱里边死去了，是跟周瑜做对比。

  我跟郑先生认识，我们曾经讨论过，这一点我不大同意郑先生。我的意思是，你先要看词的题目。这个题目不是清清楚楚地说的是“赤壁怀古”吗？我还要顺便提一句，我们从开始讲温韦冯李四家的词，到大晏、小晏、欧阳修，一直到柳永，很少有词有标题。只有大晏的一首《山亭柳·赠歌者》是有标题的。之所以加一个标题，是因为晏殊要发他自己的感慨，可是他是一个理性的诗人，他平常不肯这样激昂慷慨地写他的感情，所以他把他的感慨，借着一个“歌者”的题目来发泄。可是现在，你如果看一看我们的书，几乎我们所选的苏东坡的词，每一首词都有一个标题，你一定要注意到这一点。

  我们提到过，苏东坡写词，对于词的传统风格是一种突破。因为过去的词，都是闺阁园亭，离别相思，都是歌筵酒席之间漂亮的女孩子唱的爱情歌曲，没有很明显的主题。苏东坡的突破是，他用词的体式抒写他自己的胸怀志意，而这种抒写自己的胸怀志意的传统，就是所谓“言志”的传统。这是诗的传统，不是词的传统。词的传统，你一定要注意到，从温韦冯李开始，本来不是“言志”的，所以这是苏东坡对词的传统的一个很大的突破，就是他抒写他的胸怀志意。

  而中国的诗歌的传统，最早的《诗经》是没有题目的，可是从曹氏父子的诗以后，魏晋南北朝诗人的诗就开始都有题目了，他写什么主题，什么内容，什么胸怀志意，就有一个题目在那里了。苏东坡是用抒写胸怀志意这种内容来写他的词，所以他几乎每一首词都有一个题目，这是很值得注意的一个特色，真的是打破了词的传统，把诗的传统放到词里来了，这是一种词跟诗的结合。

  现在我们回来讲这个标题，标题写的是“赤壁怀古”，所以他在赤壁这里，怀念历史上的一些人物和事迹。那么这里历史上的人物和事迹，最有名的就是赤壁之战了。而赤壁之战，胜利的英雄人物当然是周瑜了，所以他这首词的“赤壁怀古”，重点是放在当时赤壁战争胜利的英雄人物周瑜身上。他的地点的背景是赤壁，赤壁是当年的孙吴所在的地方。曹操带着军队，从北边攻到长江，那长江就是孙吴的防卫线。现在我要结合起来讲“故国神游”这四个字，郑先生说是苏东坡神游到他的故国四川眉山，我认为离题很远，而且在中国，一般人说到自己的家乡，说“故乡”不说“故国”。苏东坡也有很多怀念故乡的词，“我家江水初发源，宦游直送江入海”，他说“我家”。还有另外一首词，“归去来兮，吾归何处？万里家在岷峨”，他都说他的“家”。“天涯倦客，山中归路，望断故园心眼”，他说的是“故园”。这里是“故国”，什么时候才可以说“故国”？屈原被贬了，他离开首都以后，他可以说“故国”。这个“故国”，或者是指国家，或者是指首都。但是你一定要知道，你不能够随便就把你的故乡称为“故国”，这是不可以的。

  而且我认为，从主题来说，他是赤壁怀古，如果他推到他自己的故乡去，等于从主题分出一个旁支，就把主题扰乱了。那么，他说“故国神游”，这个“故国”是谁的“故国”？周瑜周公瑾的故国，就是今天的赤壁。所以他所说的“故国”，正是他今天“赤壁怀古”所在的赤壁，而且说“神游”，你说一个人怀念故乡就“神游”到故乡去了？当然也可以这样说，可是这首词里，你如果把这个“神”解释成周公瑾死去的神魂，“故国神游”，就是他的精神和魂魄。所以那个英雄人物周瑜，他“故国神游”，如果他的精神，来到赤壁的山下，我今天苏东坡也在赤壁山下，是“多情应笑，我早生华发”。不是“小乔初嫁了”吗？所以这个“多情”，我认为是周瑜的“多情”。“多情应笑我”，他应该笑我“早生华发”。因为他那么年轻，就有“樯橹灰飞烟灭”的功业，而我今天满头白发，如果周公瑾今天回到赤壁——他的“故国”，他的精神面对今天来游赤壁的我，周公瑾这样多情的人，一定会笑我，是“早生华发”。我一事无成，已经满头白发了。我认为是这样子，才更契合“赤壁怀古”的这个主题。

  讲到这里，我还有一点要说的。我们从这一首词谈到了很多问题，谈到苏东坡写词，他那种潇洒的、超逸的风格，就是写战争也写得这样潇洒和超逸。我们也讲到另外一个应该注意的事情，就是他对于词的突破，是抒写胸怀志意，而且他一直是加上标题的。我们还谈到，对于这首词形式跟内容的判断，就是怎么样标点，怎么样停顿，怎么样解释。